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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宝钢医院手术室:无解的火灾

http://www.sina.com.cn  2011年09月16日14:11  三联生活周刊
上海宝钢医院 上海宝钢医院

上海宝钢医院手术室突发火灾后,警方立即介入调查 上海宝钢医院手术室突发火灾后,警方立即介入调查

大火 大火

  上海宝钢医院手术室:无解的火灾

  手术室突发火灾,刚做完截肢手术的病人处于全麻状态,此时,究竟是在等待灭火的过程中尽快缝合结束手术,还是先转移病人,再灭火?上海宝钢医院的6名医护人员在8月24日晚上面临着职业生涯中或许是绝无仅有的两难抉择——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病人死亡。“在处理这样的事件过程中,没有最优。哪一种选择,都是合理的。”这是江苏南通医院一位工作了26年的麻醉师最设身处地的判断。

  记者◎李翊   插图◎老牛

  命运

  破碎的时间片断,记录了朱惠明人生的最后时刻。

  8月24日17点20分出车祸,18点送医院,19点30分做截肢手术,21点45分发现手术室着火,21点56分报警,21点58分守候在手术室外的家人发现火情,已经冲不进去了。22点多,消防队赶到。22点半,在被烟雾熏得漆黑的手术室找到朱惠明,他已停止呼吸。

  事隔半月,向本刊记者复述起每一个时间断点,朱惠明的弟弟朱强(化名)没有任何停顿。

  48岁的朱惠明是上海宝山区罗店镇人,多年从事五金行业,曾在国有企业上班,后被私营五金厂聘去当生产厂长。这是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。“一家三口,妻子在企业里打工,女儿工作稳定,4个月前还给他添了一个外孙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”朱强告诉本刊记者。

  8月24日17点20分左右,骑电瓶车回家的朱惠明与拉土石的卡车相撞,右腿被卡车车轮轧过。正好路过此处的万骁用手机拍下了事发经过,视频里头戴红色头盔,穿一件浅蓝色上衣的朱惠明躺在血泊中,小腿与身体已分离,被轧断的大腿裸露在外,场面血腥。

  不过,朱惠明神志清醒,轻轻挥动手臂,并无痛苦状。“估计他已经麻木了,我看到他还给家人打了电话。”万骁向本刊记者回忆说。不久后朱惠明的母亲和妻子赶到。“他母亲失声痛哭,而他妻子吓得都不敢正眼去看。”送朱惠明去宝钢医院的是宝山区医疗急救中心的120救护车,中心邱主任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:“急救站送医有两个基本原则,一是就近就急,二是选择专科医院。宝钢医院离事发现场12公里,是最近的唯一一家三级综合性医院,2009年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创伤医学研究所在这家医院成立,具备一定救治条件。”

  宝钢医院始建于1980年,因为在宝钢集团片区,便命名为上海第二医学院附属宝钢医院。后来,上海交通大学与上海第二医学院合并,医院改为现名,隶属上海市卫生局及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管理。

  24日18点多,救护车将朱惠明送抵医院。医生通知家属必须截肢。“当时我还跟主治医生聊了一句,会不会有危险?医生态度不错地说,就是一个截肢手术,不可能有什么危险。”朱强说,19点半,哥哥被推进三楼的手术室,医生预计手术时间为两个半小时左右。一个小时后,十几位亲属相继赶到手术室外等候。

  大约22点左右,一位亲属见还没有动静,推开手术区外门一看,走廊里竟满是浓烟。“里面有好几道门,我们发现烟时已经晚了,我姐夫想冲进去救人,但无论如何都已经进不去了。”朱强说。

  在外科住院部楼下,朱家十几位亲属遇到了为朱惠明做手术的两位医生。“我们问,你们撤下来了,病人在哪里?他们说了一句‘我们自己都呛得不行了’,然后就悄悄走了。”在朱强克制而简洁的叙述中,依然能听得出他的愤怒,“我们也不要求医生做舍己为人的英雄,在和医院沟通谈判的过程中,我一直在强调,从发现火情到报警、撤离,至少有10分钟时间,从技术上转移病人是完全可以的。为什么不先救人,再灭火呢?哪怕只转移到门口,最后病人死了,我们都可以接受,这说明医生心里还装了病人。怎么能自己先撤了呢?”

  两难抉择

  然而,在手术室这样一个特殊环境里,在面临火灾时,撤与不撤并不像朱强想的那么简单。

  “在手术室工作的团队一般由6人组成,2个主刀医生,2名麻醉师,2名护士。在手术台上负责穿针,递剪刀等手术器械的叫‘洗手’护士,手术台下面负责挂水、换水的是巡回护士。护士听从医生和麻醉师的安排工作,遇到紧急情况,她可以提建议,但没有决定权。”江苏南通第二人民医院麻醉科主任邓继红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:“我们经常说,进了手术室,病人的生命就交给了麻醉师。因为主刀医生只负责做手术,做完手术,缝完针,医生就走了。手术前的准备,手术期间病人血压的高低,用药,包括术后送病人回病房,都由麻醉师负责。”

  “手术室是一个很特殊的环境,这里有很多易燃物品:酒精,助燃的氧气,医生穿的纯棉的衣服。但它又是相对很安全、不易发生火灾的场所,因为这里没有明火。平心而论,在中国医院,对消防安全的重视是明确的,从来都是放在与医疗安全平级的位置。这也是医院虽然是重点消防管制单位,但火灾事故并不多发的原因。”邓继红说,如果发生火灾,基本都因无法预料到的原因引起,比如电线短路。

  邓继红大学学的就是麻醉专业,毕业后他在四川一家三甲医院麻醉科工作了20年,6年前来到南通第二人民医院麻醉科工作,26年的职业生涯里,他从没遇到过手术时手术室起火这样的事情,但是他听别的医院的麻醉师说过类似的事情。“当时在做一个妇科手术,病人也是全麻,做手术时,灯突然燃起来。当时的做法是将伤口快速简单加压包扎止血,手术床和麻醉呼吸机无法搬动,可用手术室接送病人的推床搬动病人,用简易呼吸囊手控维持病人呼吸替代麻醉呼吸机(这些设备都是手术室麻醉科的常备设备),护送病人出逃。如果决策果断,6名手术医师、麻醉医师和洗手、巡回护士配合迅速默契,此过程10分钟应该可以完成。”邓继红说,当时出主意的就是麻醉师,“只有麻醉师能想得到。原因有两个,一是他天天在手术室里工作,熟悉环境;二是捏皮球保持呼吸是麻醉师的分内工作”。

  但是,邓继红强调:实际上,这种撤离方式,非常不安全,极度危险。“我前面说它是一种‘安全’、可选择、可能挽救病人生命的撤离方式,是相对病人已经死亡这种后果而言的。换句话说:不撤离病人,绝对死亡;撤离病人,非常不安全,风险极大,但挽救病人还有一线希望。”

  邓继红说,撤离病人的风险至少有三个:首先,这样匆忙简单包扎手术伤口并离开手术室无菌环境,病人伤口绝对严重感染,给愈后带来极大麻烦。而且,对于这样一位伤重到需要截肢的重危病人,这种严重感染本身也有可能是致命的。其次,用血管钳和橡皮胶带临时止血,在搬动转移过程中,根本不能保证血管钳和橡皮胶带不松脱,一旦松脱,特别是动脉血管的止血钳松脱,病人会大出血不止,多半无救。第三,病人当时处于全麻状态下,呼吸全靠麻醉呼吸机控制,即使马上停药,自主呼吸完全恢复正常也要30分钟左右。其间,用简易呼吸囊人工手控操作维持呼吸,短时间可行,但在搬动转移中,保证通气的气管导管却无法完全保证不脱出,一旦脱出,即使改用面罩加压给氧支持呼吸,病人生死又处于命悬一线之境。

  “当时最困难的是对火情的判断。手术马上要做完了,看着火又不大,很自然会想是否等灭完火再说。因为他们还面临这种危机:你甘冒风险撤离了病人出来,火灾却马上扑灭了,而病人却在撤离时出了危险……也就是这犹豫的一瞬间,两三分钟就停电了。这时候更不可能转移搬动病人了。”邓继红告诉本刊记者,他之前所说的10分钟转移病人,只是一种理想状态。“医生止血,麻醉师捏皮球,护士搬动推床,都要花时间,除非平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,否则也很难在10分钟内顺利完成。”

  除了时间有限,浓烟也是加剧风险的因素之一。“平时搬动,如果使用氧气袋,可以维持半小时,用简易呼吸囊可以维持十来分钟。但是有明火的情况下,如果进氧气袋,所有人都要遭殃。而使用简易呼吸囊,浓烟会随着外界空气进入,也会造成病人窒息。”邓继红说,“实际上,我可以完全肯定地说,我前面提到的撤离方式,他们完全应该想到了的,这是手术室工作人员的起码常识。只是,在考虑病人撤与不撤之间,面临如此大压力,又需要瞬时做出判断选择的时候,宝钢医院的当事医护人员选择了中国医生最常规的操作方式。”

  根据现场监控录像和上海市卫生局最终公布的调查结论,8月24日19时30分许,朱惠明因车祸被送入三院三楼1号手术室接受全麻下肢截除手术。手术室内共6名医护人员,包括2名手术医生、2名麻醉医生、2名护士。手术后期,一名麻醉医生、一名护士离开手术室进行患者手术情况录入。21时45分许,另一名护士发现隔壁2号手术室空气净化器起火,即取灭火器扑救,无果,赶到二楼用座机报告医院总机室。同时火势蔓延至1号手术室。另一名麻醉医生离开1号手术室呼救并告知同事用手机报警,因烟雾很大无法返回手术室。两名手术医生继续缝合伤口,后因照明断电,烟雾浓重,在查明呼吸机工作正常(一般呼吸机停电后可自主工作半小时左右)后,而手术床在停电状态下无法搬动,只得撤离现场寻求救援。

  邓继红说,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,同样会采取这样的做法。“按照医院的规定,遇到突发事件,比如说火灾,巡回护士必须一边灭火,一边报警。当然,这报警不光是报火警119,还包括向值班院领导汇报。一般来说,值班院领导平时处理个鸡毛蒜皮的小事,还能当场拍板,对这种突发重大事故,是不敢自己拿主意定夺的,得一边赶往现场,一边向不在医院的院长汇报。院长也从没遇到过这种事,除了高喊灭火外,估计也说不出个靠谱的决定。”

  时间还被浪费在与消防的脱节上。朱强说,消防队当时通报他们,21点56分接到报警,22点02分就已到达火场。然而,根据宝钢医院当事医生家属的说法,第一批到的消防队员没有戴消防面罩,而数分钟后戴着消防面罩前来的消防救援也并不顺利。尽管消防通道的伸缩门已打开,但有两辆轿车并排停在门口,消防车无法进入院中。“一辆桑塔纳,一辆奔驰,我们想帮忙把奔驰推开,但根本推不动。”愤怒的人群于是开始骂不知身在何处的奔驰车主,朱强说他用手机拍了照片。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22点07分。消防车无法进入,消防队员不得不一根根接消防水带,搭梯至三楼灭火。“另外,手术室很复杂,像迷宫一样,而按照消防的常规处理,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灭火场所,因此医生们只能向消防官兵描述病人所处位置,而不能带路进入,这又耽误了一些时间。”

  大约半小时后,大火扑灭。消防队员进入手术室发现被困患者时,其呼吸软管已脱落(事后发现其断口呈熔融状),经法医尸检,患者死因系一氧化碳中毒死亡。

  邓继红说,面对突发火灾,普通病房是有预案的。医护人员可以在病人陪护家属协助下携带病人从消防通道逃生,抬不走,背或者抱都可以搬走病人。但是,对于正在手术,不能仅靠背抱就能带走的病人,这种特殊情况如何处理,医院的各种规章制度上并没有明确规定,连教科书都没提及。原因也不难理解,这是绝对小概率事件。“有的手术病人是绝对不能搬动的,比如心脏手术,开颅手术。”

  “这是个无解的问题,因为没有人能预见到火情的大小和最终发展态势。在处理这种事情时,没有最优。我以为,哪一种选择,都是合理的。”邓继红这样说。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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